銀月清冷，群星靜寂，在天穹上的刻度沒有絲毫變化。

姬傲劍依然坐在萬丈絕頂，身下依然是堅冰厚雪，心中恍然如夢，又似如夢初醒。

剛剛重歷的那十六年歲月春秋，人生悲歡，仿佛只是過去了一個剎那，但這番記憶卻是清晰入骨，纖毫不漏。

太真實了，真實得簡直都不敢相信這是真實發生的。

我其實從來沒有去過後世，那只是我構想出來的一個世界？

怪不得三姐從來沒有認為我不是小劍，從來沒有把我當成是另外一個人。

怪不得大家都沒有在意我忘卻前事，原來三姐在家中早就上演過缺失記憶的人格。

為什麽，我直到現在，才能把這一切都給重新想了起來……

可是，如果我真的只是在想象中去了後世，那為什麽我和三姐能夠從時空通道進入未來的世界，也能抵達過去的世界？那兩個世界究竟是真實的，還是也是我想象出來的？

或者說，我既然能想象出一個真實難辨的後世，那我之前的人生，是不是其實也都是想象出來的？甚至連我此時的自己，是不是都能算作真實的存在？

姬傲劍心中不知不覺開始翻江倒海，一個又一個糾結和懷疑的巨大漩渦泛起，簡直大有將自己吞沒之勢。

忽然間，一個溫和的聲音從腦海中響了起來——

“小劍，既要看破一切是空，也要相信一切是真。”

這是三姐在九世紀與我告別之時，對我的修行所贈的最後一句話。

是了，只要相信自己有多真實，那就會有多真實，為什麽要否定自己的存在？

就算是整個宇宙星辰，所有無限次元，在某些哲學理念上，也未必都是實有之物。然而，即使下一刻天地萬物突然灰飛煙滅，也抹殺不了它曾經體現過存在的意象。

一念為真，心月永恒。

姬傲劍的道心終於巋然不動，唯有光明。

他覺得自己整個人仿佛燃燒起來，漸漸地由實化虛，接著又由虛化實，凝聚成形。如此這般，不斷地徹底融合到了天地之中，又不斷地被抽取提煉，前前後後不知道反覆了多少次，直到精神意志徹底和這個世界鍛成了一體，但自我卻又始終清醒獨立。

……

“你醒了？”

當姬傲劍出離了玄之又玄的狀態之後，就見到面前站立著一個紅衣人影。

這裏可是世界最高的峰頂，怎麽突然就會有人出現？

雖然飛揚的雙眉帶著鋒銳殺意，點漆的黑瞳透著豪邁英氣，可是見到對方那長不大的圓臉，就覺得似乎只是一個不足二十歲的青蔥女孩。

十妹又驚又喜，問道，“五姐？你怎麽會在這裏？”

姬烈煙淡淡說道，“方才見到月華大盛，比平常亮了好幾分，知道有聖人出世，所以上來看看。原來是我家十妹正在感悟先天大道，於是正好為你護法。”

“五姐，你這說的太過了吧。”姬傲劍有點懵然，“我哪裏能算是什麽聖人？”

“這還不明白，難道你就沒發現有什麽變化嗎？”

“有變化？”

姬傲劍仔細打量起紅衣少女，然後開心地伸出手道，“五姐，你長高了！”

“笨蛋！什麽我長高了，是你變矮了！”

“啊，我怎麽會變矮？”姬傲劍說了一半，突然發現自己的手指居然到現在還沒能伸出衣袖，登時楞住不動。

姬烈煙哼了一聲，“往下看！”

姬傲劍忐忑不安地低頭，頓時見到身上的衣衫寬松拖沓地包著自己，好像是尺寸突然大了好幾號。他手忙腳亂地把長袖一卷再卷，終於看到了兩只又嫩又滑的白白小手，十分的纖細可愛。

“這到底是怎麽回事？”

“恭喜你啊。”姬烈煙拍了拍他的小臉，“現下你可是脫胎換骨、二次重生的無上大宗師了。”

二次重生？姬傲劍突然明白過來，三姐當年就出現過這樣的異兆，據說這是要證得最上乘的先天之道才能出現的奇跡。

姬烈煙繼續說道，“方才你入定之時身體不斷地縮水，越縮越小，簡直停不下來，看得我都在擔心你最後會不會直接就消失不見。”

十妹緊張地問，“五姐，我現在看起來有多大？”

“大約是十歲左右的樣子吧。”姬烈煙點了點頭，“比三姐二次重生的時候還小，可見你的這番成就著實驚人。”

“呼呼。”姬傲劍長長松了口氣，“這樣還好，要是再小的話就實在太糟糕了。”

他說著就開始兩手撐地，一下，一下，又是一下。

姬烈煙奇怪地看著他，“你這是在幹嗎？”

“腿麻了……起不來……”

姬烈煙著實震驚了，“你可是堂堂的大宗師了，怎麽還會腿麻？”

“這身體好像不太給力，也可能是我暫時還沒適應。”姬傲劍苦著臉說，“五姐，這個地方又冰冷又缺氧，我體型變小了，血液循環跟不上，其實是很正常的吧？”

“那你為啥要挑這種高寒的地方悟道？”姬烈煙伸手把他提了起來，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個酒壺，“來，喝一口，暖暖身子。”

“好啊。”

姬傲劍剛往口裏倒了一點，就覺得喉嚨裏燒起了一把火，熱辣辣地疼痛，忙不疊地扔掉酒壺，俯下身劇烈地嗆了起來。

“算了。”姬烈煙無可奈何地道，“我覺得你跟剛出生的小家夥就沒什麽兩樣，喝烈酒真的不適合你。”

姬傲劍好不容易平穩了呼吸，重新站直了起來，前後左右望了一望，心情低落地說道，“我的視角好低。”

“廢話，你現在就這個身高，還想有什麽開闊視角？”

“我真沒想到自己會碰上二次重生這回事。”姬傲劍心有餘悸地說道，“原來在險惡環境下覆歸先天，還會出現這麽大的意外，要不是五姐你正好來了，說不定我就完了。”

姬烈煙嘿了一聲，“天地本有定數，成就越高，劫難越大。所以修行路上晉升仙階，都要做好萬無一失的渡劫準備，哪有像你這麽冒冒失失的？這要是在仙界之中，你好不容易悟徹正果，正值虛弱之際卻沒有護法手段，早就被妖魔生吞活剝，化作了別人的資糧。”

“是啊，是啊，之前和我同行的有個苦修，倒在了最後的一段路途沒能上來，我還為他可惜來著。”

姬傲劍喟然，“原來內劫外劫是環環相扣的，到達終點之前有難，到了終點之後也一樣有難。或者說，根本就沒有什麽終點，我們永遠都在路上。”

“你這麽說，確實就有大宗師風範了。”姬烈煙臉色舒展開來，“不枉了大家多年來的期待，終於到了先天必成的這一刻。”

姬傲劍困惑著道，“你們一直都覺得我會必成先天嗎，怎麽能這麽肯定？”

“少年，因為你來自未來啊。”

“五姐，這算什麽理由！”

“那我慢慢告訴你吧。”姬烈煙正色說道，“當年聽說了三姐對你的醫治方案之後，大姐有個評價。”

“嗯，大姐怎麽說的？”

姬烈煙回憶，“大姐道，如果小劍真的構想一個完整的世界，並且察覺不出真假，那就說明他的心神有了造化開元之功，完全具備了超凡破虛的先天稟賦。”

姬傲劍大為愕然，“我想象的神游後世，居然可以這麽理解？”

“是啊，當你以為自己是神游穿越的時候，你已經是創造了一方世界回來。”姬烈煙神色淡然，“有了這等開天辟地，推演萬象的道心，踏足先天大道對你來說，就只是個時間問題罷了。”

“那也不過只是空有潛力而已。”姬傲劍認真地說，“要是沒有大家對我毫無保留的教導和不遺餘力的幫助，我只會永遠以為自己是一個莫名其妙穿越過來的倒黴蛋，甚至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，處處碰壁，這一生的境遇過得比常人還要不如。”

“這倒也是。”姬烈煙笑了一笑，“自從你神游回來之後，三姐就傳信告訴我們，再見到十妹只管高標準嚴要求，可以放手操練他了。”

姬傲劍也笑了，“五姐你們忍了很久吧？”

姬烈煙有點尷尬，咳了一聲，“當年不該逼你的時候，我們居然瞎起哄，何況那時我們自己也是武道未成，本就沒資格教你。”

“不不不，不管是五姐你們小時候教我，還是後來教我，我都是很感激的。”姬傲劍搖頭，“雖然你們那時候也許有點不服氣我來當莊主，可你們也是真心為了我好，才願意花費心思來磨練我，不然你們可以根本不搭理我呀。”

“你這麽說，我就更要無地自容了……”姬烈煙覺察出他的口氣，忽然問道，“小劍，過去的事情，你已經都想起來了吧？”

“是啊，”姬傲劍點頭，“該想起來的我都想起來，不該想起來的也想起來了。”

姬烈煙納悶，“什麽叫做不該想起來的也想起來了？”

“五姐，我所經歷的所有一切，都重新浮現了出來。可是家裏有些發生的事，我明明不在場，居然也知道了。”

“竟然會這樣？”姬烈煙詫異了一下，隨即又笑了起來。“我想我明白是怎麽回事了，小劍，恭喜你啊。”

姬傲劍糊裏糊塗，“恭喜我什麽，還有五姐你明白啥了？”

“你有沒有見過廟裏的菩薩，受著民眾的拜告祈求？”

“這當然知道。”

“那些受人供奉的神祗，在信徒念名之時就有感應，這就是所謂的神能。”

姬烈煙有條不紊地言道，“方才你重歷前事的時候，道心洞徹過往時空，其實已經帶上了神祗視角，凡是在你自身一定範圍之內，與你有關的所言所事，你都能有所感應，這就是為什麽你在家中能知道涉及自己的一切事情。”

“真是這樣嗎？可我現在並沒有覺得自己能夠通曉過去未來。”

“剛剛你成道之時，與天地宇宙溝通最深，對於明悟自己的出身來歷，自然擁有了全知神能。”

姬烈煙繼而十分確定地說，“我要恭喜你的是，雖然這個世界已經法運衰竭，靈覺式微，但以你現下的道心境界，以後只要發生了和你相關的念頭或是行事，你的心神之中必定還可以生起觸動，多少能感知一些因果軌跡。”

“五姐，你說的太神奇了吧？”

姬傲劍忽然覺得，五姐好生厲害，對於修行上的事情似乎比自己懂得遠遠要多。

本來還以為自己步入先天之境，就已經能趕到前面去了。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麽回事，難道五姐其實同樣的覆返先天，也已經是一位大宗師了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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